血缘 第一章 老家来人(2/3)

放学的学生陆续走出校门。住在梁东宿舍片区的学生向北,绕过校院院墙经过村里回家。建工跟王国强出来向南拐,上去一个土崖头,再向东来到堤坝上。前面山峦横亘,起伏绵延。由于僻静和绕远,上学放学的学生很少走这条路。

国强是班上唯一一个农村户口的学生。小学二年级时,他跟着到矿上来干临时工的母亲,离开远在五六十里以外的农村的家,住到父亲这边来,插到建工所在的班里。他没怎么长个,一直在班上最矮,一头稀疏、枯黄的头发,同学都说他是在老家“跌倭”了。小学那会儿都是集合起来排着队上学,他两手高举着**画像木牌走在队伍的最前面。村里那些调皮的孩子老远就咧着嘴巴指指点点地朝他发笑。如果不是因为处于对伟大领袖**他老人家的感情,他们早就唆使身边那只伸着长舌头的大黑狗朝他扑过去了。

走过堤坝再向北拐,山脚处的崖头下面是一片开阔的麦田,麦田尽头是宿舍区平房和村民拥挤的草房,脚下这条小路穿过小石桥,在麦田和一条干涸的小河之间继续向前延伸,把梁庄和家属宿舍一分为二。

贴近麦田和小路的那排平房最头上那一户就是国强的住家。每次看到他家的屋山头,建工心里就会笼罩上一阵神秘的恐惧。那套房子里原来那个姓朱的人在一个夜里悬梁自尽后,就一直没人再敢进去住,因为宿舍里的人传说里面有鬼。国强一家是前年才从梁村西边的单身宿舍搬来的。那年冬天特别的冷,建工清早背上书包上学出门上学,看到隔着一条小路的那个院子里站满了神情惶恐的大人,给水处的跟前还停着一辆白色救护车。他们全都是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还不时朝南头张望着什么。他凑上前去,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中得知了事情发生的经过。北面苹果园后面的单身宿舍有个中年工人,老婆孩子都住在农村老家,跟姓朱的那个人的老婆是老乡,平时经常到这家来玩。头一天夜里,姓朱的男人下班回来叫不开门。大概是猜到里面发生了什么,就把门窗玻璃打碎,伸进胳膊拉开插销一步闯了进去,果然撞见他老婆和那个老乡正在里屋慌慌张张提裤子。他扑上前就去撕打那个男人。他老婆竟然下手帮着那个老乡打他抓他。打完后就跟那个老乡一起逃之夭夭了。他的两个孩子在后院的小屋里吓得直哭。那个姓朱的又气又腌臜,到后院找了一条绳子,又把后门关好,回到里屋踩着一个杌子上了吊。不一会儿,人们几乎同时闪出一条窄道,建工亲眼看到一副担架被四五个人抬出来,匆匆抬到救护车上被拉走了。担架上那个人被一床脏兮兮的花被子盖得严严实实。不久,宿舍里传说那一对流氓破鞋已经抓到了。大概又过了半年,有一天,一阵“咚咚咚”的滞重的跑声突然打破了宿舍里的寂静,有孩子在喊:“游街的来啦!已经开到家属大队的大院门前啦!还有那一对流氓和破鞋呢!”建工和哥哥建华也跑到村西去看热闹。车队被围得水泄不通,路边的树上、人家的院墙和房顶上都有人。一辆辆军绿色大卡车上缓慢行驶,脖子上挂着牌子的犯人被五花大绑,持枪的武警个个威风凛凛,宣传车上的扩音喇叭震耳欲聋,男女广播员高亢而神经质的声音响彻云天。车下无数人把刀子般的眼光直刺向那一对站在一起的流氓和破鞋,有人痛骂着,用手指认着,有的孩子朝他们投掷土块和石子……

国强进了自己的家门,建工横过小路来到第二个院子里,推开自家的门,只见里屋香烟缭绕,一个陌生的农村中年人坐在父亲对面。父亲露出那排整齐洁白的牙齿微笑着说:“这是你大伯——这是老二。”

继礼立刻起身,堆起满脸粗糙的皱纹憨笑着,用一口亲切而浓重的老家口音跟他打招呼,他应声笑了笑,朝后院走去。父亲那灿烂的笑脸并没怎么感化他,甚至他还看到那笑里藏着的虚伪。巧生在后院的小屋里听见有人开门进来和父亲的说话声,得知是二兄弟回来了,赶忙起身朝外走去。建工猛然见一个身材细长、穿着短而瘦的半旧衣服的女孩闪了进来。两人在狭窄的厨房里几乎是擦肩而过。建工注意到她低着头,紧闭着薄薄的嘴唇,精巧的下巴微微翘起,在她疾步走过时,留下一股淡淡的乡下人身上所特有的味道。她开门出去了。或许是由于青春期这个特定年龄的缘故吧,他为自己家里突然降临一位跟自己年龄相仿的女孩而心里产生了一丝莫名的庆幸感。多年以后,巧生回想起对他的第一印象是:个头略高,瘦瘦的,身着深蓝色中山服,方脸浓眉,眼睛黝黑而有些沉郁。

建工向正在往炉子里添煤的母亲低声问,来人是谁。母亲极力压抑住内心的火气不耐烦地说:“谁知道是谁!整天七大姑八大姨的,八竿子拨拉不着……堵不完的老鼠窟窿!”

他心里一阵阴郁,走进小屋把书包放到床上,就出去了。

他从小就喜欢老家来人。老家人那一口浓重的乡音,总是让他感到温情而愉悦,他还喜欢闻老家人身上那股子烟熏土腥的气味。只要老家来人,他每天都盼着快快放学,一回到家来他就粘上他们,像一条活蹦乱跳的小狗一样转来转去的。只有那时,父亲才对自己绽露出笑脸和那口洁白整齐的牙齿——当然,这在他看来,那只不过是给在场的人看罢了。但不管怎样,他总算可以暂时摆脱平时这家里让他感到阴郁、压抑和死气沉沉的气氛了。

不过,今天老家来人,他连听说过都没有。是自己家的什么亲戚,还是爷爷的什么朋友呢?天擦黑时,他回到家来,一推门,门被什么东西挡住了。随即门被打开一道缝,露出她那张圆脸和一对小刷子似的辫子。外间那张木床横躺在地上,父亲自制的那套木工用具全拿了出来。原来父亲在给木床加宽呢。那个女孩在一边帮忙。